TT笑谈

重度攻控。

【离宁/离雪】桃花依旧笑春风(上)

人在心绪迷狂时候,能说出连自己都深感意外的话。年少情浓时候,慕容宁抓着莫离骚的手说,“如果打仗了,我们作一对逃兵。”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一悚,代偿似地把莫离骚的手攥得更紧些。

“你作不了逃兵。”

“那作一对勇士,总之……”

总传闻要打仗。

少年岁月就泡在即将开战的传闻里,容易涨大酥软,涨成一股虚弱的狂热。传闻要和苗疆开战时,家家户户都急着囤粮。学校里教忆苦思甜,放学童到山野里辨别各式能吃的野草。慕容宁生得清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还有一点文雅和骄矜。但他挖多了野草,少时常年面有菜色两颊凹陷,只有眼睛精精亮,从上到下整个人都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孩子,还不懂得注意自己狼狈不狼狈。“开战”毕竟是传闻里的事情、电影里的事情、大人们避着孩子讳莫如深的事情。神秘感让丑恶的事也变得值得期待。他就灰头土脸半懂不懂地一面慌张一面期待,攥着莫离骚的手想即使身周都成了战场,自己总是和离骚在一起的。最狼狈年岁里慕容宁觉得世上没什么可怕,也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什么也不怕。

总传闻苗疆要打过来。结果中原同苗疆开始友好通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大人们眉头舒展面色亮堂。人人都在传,通商之后物价不会再飞涨,担惊受怕饿肚子的日子过去了。

新的传闻又风一样扩散开去。魔世陈兵百万。又要开战了。比起苗疆,魔世似乎是一群更遥远面目也更模糊的敌人。在市井的琐碎言谈里这群敌人个个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穷凶极恶无恶不作。

除去飞涨的物价和一波接一波的动员外,日常的话语也在改变。慕容宁有一厚沓笔记本,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心潮澎湃听动员大会时候的笔记。许许多多家国天下冠冕堂皇的话语被填充进他的脑中。这种少年人的热忱,不好被蔑称为对权力的谄媚。少年人需要“我们”和“他们”;“正义”和“邪恶”。

在他的这一激情昂扬的时期,莫离骚未免显得太事不关己,几乎是扫兴。几十年后慕容宁成熟得多稳重得多,仍然念念不忘,几乎赌气一样说过,“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这样评断不完全公允。莫离骚的家乡是个真正“开战”了的地方。他见过硝烟和战火之下铜墙铁壁和泥瓦和枯木一样不堪一击。见过那样场景的人天生不信任恢弘——用话语骗取血肉的恢弘。

年景再差,相比之下,慕容家总好些,还有些底子能翻到面上支撑一阵。邻里几乎都在为下顿饭的水米发愁的时候,慕容意远守在灶台前等着吃炖鸭子。

他身体实在不好,因此居然避过了这几年来一波接一波的征调和动员。但看病是没处看了,常吃的药也早就停了。在被改变了的恢弘的话语里,为“大局”计,有“义务”再“苦一苦”的人也太多了。慕容意远不学着说这些新话,也不抱怨。人到穷途末路也洒脱,坦荡荡一派天真可爱的馋。

等鸭子炖烂的时间里,他寻了草纸和炭笔,与莫离骚一道,输输赢赢玩了十几盘五子棋。无论输赢,每下两步,他总忍不住说,“不知道炖烂了没有,我去戳一戳。太烂……太烂也不好,没有肉味了。”当天晚上他发起高烧来,水米难入,昏昏沉沉着拖了两三日,到底没吃上那只炖鸭子。

鸭腿和胸脯肉留给慕容烟雨。二哥的藏书留给慕容宁。那张反复十几次擦了又画画了又擦的作棋盘的草纸,莫离骚收了起来。在恢弘的话语里,战死沙场是荣耀的,比吃饱穿暖、比读书看病,都荣耀得多。就不知恢弘的话语是否也给慕容意远的死留下些位置来。

总传闻要打仗。到底没打起来。总归是好事。只是少时涨大的豪情落在了空处。正在那时,慕容宁的大嫂生下一个孩子来。慕容烟雨不是个言谈上妥帖周全的人。他抱着初生的婴孩,有点藏不住的慌乱,口不择言说这几年诸事不顺,正好去去晦气。

在旁人口中,莫离骚正是一个永远不合时宜的人。当时当刻他也不合时宜地想,人说杀鸡洒鸡血也是去晦气。产床上有一个人,师父的手里也有一个人。这些年,新话旧话,家内家外,萦绕在莫离骚耳畔,描述人和物、衡量光荣和性命的语言总混杂在一起。

要戒绝的是——

“离骚、离骚……”慕容宁半靠着墙,拉他站进阴影里,悄悄挠他的手掌心,“道域是什么样子?你的故乡,今后我们要一起去的。”

在冰凉的消毒水气味里莫离骚想了一想。“比这里潮湿,”他闭上双眼,雨雾又倾盖而下,“雨水多些。雾气多。”

要戒绝的是杀人的戏剧化。

慕容烟雨的妻子比他年轻,但也早过了身强体壮的青春年岁。生下慕容胜雪之后她断断续续病了几年,在一个中原常见的响晴天去世。慕容家的男人很刚硬的,说话要说到尽头,话一出口好像丝毫的退步都不给自己留。然而人事流变下去,留给自己转换腾挪描白解释的空间,总是有的。慕容烟雨拥有刚硬的神情和通过跳动标准来保持正确的权力。毫无疑问,他是个时常缺席的严父。他总是有缘由苦衷和道理的。

“我们就作一对逃兵。”慕容宁深呼吸重整旗鼓,因为自己心里不相信,话音到底软了三分,“一对船票的钱总攒得出。离开中原,去处多得是。”说着他又有些神迷,不由地抬手轻轻抚摸莫离骚的眉弓和眼角。他想离骚是从不说假话的。想必道域就是个满布雨雾的地方——所以眼前人才有雨雾浸过一般的眉眼,黑得浓重又缠绵,画一样。

“我们作一对……”

同色连成五子就分输赢,输也不输钱财,赢也不赢土地。薄而粗糙的草纸被一遍遍画得既脏污又透光。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想必没有比那更无聊的消磨时间的方式。然而人活着,尚且有时间可消磨,彼此温存,说满是憧憬的不必评断真假的话,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话语恢弘而混乱的中原,莫离骚总有许多困惑。但他也有相信的事情。他是这样相信。

“好。”他也回握着慕容宁的手,即使在心绪清明时候。

 

小朋友少有不爱吃甜食的。理所当然,严父慕容烟雨很少给他买甜食。

新村里总有一堆孩子围着手摇爆米花。口袋里有几张毛票的孩子能美美地买上一大袋,既光荣又快乐地吃上一整天。另有更多的小孩既眼馋又没钱。小孩子还不那么懂得害臊,常常有人趴下捡崩到地上的碎屑吃。慕容胜雪自然是断断不肯的。童年幸福的小孩总有一段很长的傻乎乎的年岁,不懂得要面子不懂得要姿态好看。然而邻里间闲言碎语,都说慕容胜雪是“没娘的小孩”。他没有无保留的温情可以依傍,自然就只剩面子可以牢牢攥住了。

小朋友学说话,自然是从大人那里学来。故而小时表明心绪,常有些夸张过头的老气横秋。慕容胜雪一面像所有孩童一样眼馋甜甜香香的爆米花,一面想要叫他这么狼狈这么不好看,他宁愿饿死。当然与他的上一辈再上一辈相比,他是从小吃饱穿暖没挨过饿的“幸福”小孩。然而人与人之间的苦处是不可相互比较的。

慕容胜雪没挨饿,没吃到整袋的爆米花,也没捡地上的碎屑吃。这件事他不怪天不怪地,也没扣在老爹慕容烟雨头上。七拐八弯,他说的是,“我最讨厌大师兄。”

莫离骚也喜欢甜食。他采买甜食总算不用请示师父了。买下一袋爆米花,他就坐在院子里,藤椅上,和一大圈他也记不得名字的小孩分着吃。慕容胜雪看着自然眼热,但心里很笃定,因此要端一端姿态,刻意昂着下巴喊一声“大师兄”。空气里飘着热乎乎的甜香,熏得连莫离骚的脸孔也软和。他笑着朝师父的儿子招招手。小朋友昂着下巴挪到莫离骚身旁,眼珠子不住地在他的脸和他手上的爆米花之间打转,话却说的硬气,“小屁孩才喜欢吃这些东西呢。”

“原来如此。”莫离骚毫无揶揄之意。他原本就对这个家里盛行的“什么人该做什么事”“什么样的年纪该做什么事”深感困惑。慕容胜雪是慕容家的人。在这一领域,莫离骚并无丝毫争执——或者弄懂的愿望。

“但……但是如果大师兄……”说着说着慕容胜雪低头看地面,掘草皮踢石子。他想说但是如果大师兄非要给他,他也愿意一起吃些。莫离骚自然不说这样的话。他同一群孩子一起分完一包爆米花,擦擦手,顺理成章牵着师父的儿子回家去。

走在楼梯上,慕容胜雪开始掉眼泪,每级台阶掉几滴,浇灌水泥地,水渍迅速收干,可怜得有点徒劳。他哭得没声音,但肩膀一抖一抖的,有节奏地向下拽莫离骚的手,同时自觉隐蔽地别开脸去,小朋友心思难猜。莫离骚摸摸他的脑袋,也不费心猜缘由,只负责把小孩安全交给家长。

慕容宁接手了哭得凄凄惨惨的侄子,长叹一声,以百分百的把握,仍然多此一问,“你又怎么惹胜雪了,离骚?”

毫无头绪的莫离骚笑一笑,一闪身已经远出三步。“能者多劳。劳烦你啦,宁。”

“能者”慕容宁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旁人是哭肿眼睛。慕容胜雪是腮帮子肿了起来。他原本就委屈,加上牙疼,简直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可怜。他是会这样想。身旁的慕容宁自然也疼孩子。但有人不这样想——慕容烟雨。

这个家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慕容胜雪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长了蛀牙的小孩。捂着嘴疼着,他被慕容烟雨狠狠揍了一顿。老头八十多岁,不会教小孩——也从没想过教小孩需要特意学习。长了蛀牙自然是小孩子自己的过错,有错就要教训。老头八十多岁,拳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硬。

被一颗蛀牙疼得哭得夸张的慕容胜雪,在真正挨打的时候倒有家里一脉相承的硬派,也有戏剧化的夸张。他想,要他向老头低头,他宁愿被打死。

没什么低头不低头,自然也没有人被打死。大哥动怒时,慕容宁总在一旁心焦地看着。莫离骚总表现得不懂人情细微处的难处和顾虑。有时候慕容宁无法确认他是否真的不懂。在师父的拳头和硬派地梗着脖子的慕容胜雪之间,莫离骚以他一贯的不合时宜,挡在当中问对错。总要判定对错才能谈赏罚,这在莫离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对错二字在这个家里,在慕容烟雨的口中,几乎是个陌生的发音。

这种时候慕容宁总算找到机会调和两边,拉着莫离骚和慕容胜雪边退边数落。有些话旁人说来未免太恶毒,但当事人本身也是会想到的。莫离骚本人也曾想过,是否因为无论再恩深似海、再亲近,“师父”毕竟不是“父亲”——他并没有父亲,所以对于这个家里一切基于父亲天生的威权而非广泛的普适的对错所做下的决定和惩罚,他总是满腔疑惑。

慕容胜雪这时候才松垮了双肩,觉出疼来。他下意识往莫离骚怀里靠,顾不得面子顾不得姿态,含含糊糊地说疼。

这个家正如中原——正如其余所有的地方所有司空见惯的家庭。不合时宜的并不是他们。年岁慢慢走,这个家里最合时宜的竟然是年少时很是跳脱的慕容宁。他一刻不停地走去大哥的书房,劝刚对儿子动过拳头的大哥消气。莫离骚被他委派了任务,呆在小房间里陪挂了彩的小师弟。

小孩子果真难猜又善变。不久前他说的还是“最讨厌大师兄”。莫离骚递给他碘酒和棉棒叫他自己消毒伤口的时候,他却一面疼得呲牙咧嘴倒抽气,一面坚定地几乎有些夸张地说,“大师兄不站在老头那边。大师兄同我一起讨厌老头。这样、这样的话……”

“选边站”,又是莫离骚在本就复杂难明的中原,很不能想明白的一件事。但他没有立即就此提出疑问。他只顺着说一句,“‘这样的话’,就如何?”

“我就不讨厌你。我就……我就喜欢你。”

听话音里郑重其事的腔调,莫离骚能从感性上体会到小师弟似乎在提供一个大大的好处大大的报偿。正是这一感觉令他不解。自来如此,无论场景无论对象,莫离骚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他很是坦诚——或许正是因此而显出冷意——轻轻缓缓地问,“‘喜欢我’,是我非争取不可的事情吗?”

此话一出,慕容胜雪愣了一下,棉棒狠狠地按着伤口他也无知无觉。并非因为外伤的疼痛,眼泪水却又掉下来。他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童年幸福的小孩。但在孩童的世界里,总有相当长的一段世界,自身以外的世界是为了他而存在的。被他喜欢自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大报偿。这不自私也不狂妄,是属于孩童的温存的保护膜。而莫离骚并无向外施加伤害的主观愿望。他本身就像是一柄稀世的宝剑。他走近,他摸一摸慕容胜雪的头发。“疼得很厉害吗?”

疼痛就像雨雾一样倾盖而下,无孔不入,点滴过处恍惚有寸寸崩裂的脆响。

“我想要师兄给我买爆米花吃。”慕容胜雪目光定定的,忽地一个寒颤,胸口带动着下嘴唇急速抖动着。他低下头,初初撞上一个时刻——他宁愿不好看、没面子,也要……

“不给他们。只给我。”

少年人需要“我们”和“他们”。一股近似怀旧的感触层层翻上来。莫离骚从他手上接过碘酒重新收好,背对着他轻声说,“好。”

 

心志再坚硬,也难免被琐事磋磨。兄长老去,家里的责任渐渐都落在慕容宁身上。人在倦怠时,连柔情也苦涩。他总爱牵着莫离骚的手,依依的,看心上人黑得浓重极了的头发,说无意义的,然而细细密密地柔软地铺满了沉默的话。

“胜雪还同大哥置气吗?”

“改生我的气了。”莫离骚说着闭上眼睛,靠在慕容宁怀里,声音渐轻,“也算成功。我果真可靠。”

“是、是……你啊。”

无论在迫近的危险里心绪激昂,还是在庸常的琐事里柔情苦涩,在莫离骚身边,慕容宁总觉得自己可以一如年少时。好或不好的改变倾泻下来。然而……

“离骚还是老样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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