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笑谈

重度攻控。

【雪宁】虽说人到中年再挑食也不可爱了

在天剑烟雨一证剑神威名的煌煌战场上,慕容胜雪想起满桌茄子呼啸狰狞面貌,剑锋不及。他偏过头咽下一阵恶心。身旁的慕容宁提醒他,“胜雪,仔细看你的爹亲。”

“爹亲”。提及这个词,浩如烟海的矛盾争执就蓬蓬勃勃热热闹闹冒了头。慕容胜雪不爱吃茄子。而慕容烟雨看不惯子侄辈挑食。在所有的矛盾中,这也太微不足道了。然而饮食之妙,正在于能将诸般人等齐聚一堂。故事由是徐徐展开。

“徐徐”二字,或许是世上最不适合慕容烟雨的字眼。老头做任何事都是刚硬态度风雷做派。那时候他的妻子刚刚病逝。刚硬态度风雷做派的老头握着剑想了一整夜,最终他想到一件柔软而庸俗的事情——

我想学做一个父亲了,他想。

他踏出的第一步,正是着手改正小孩子挑食的坏习惯。

慕容胜雪不爱吃茄子——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一食物有多么坚决无可动摇的排斥。慕容宁从旁总结多年,已经摸清情况:做得格外美味时,可以吃一些;好言哄一哄时,可以吃更多。他家这位大少爷年纪还小,还没长到评价英俊与否的年纪。慕容宁能够评价的是,他的这位小侄子实在长了一张很是让人烦心的脸孔,不哭不笑不说话时,抿着的嘴也像是在不高兴。而慕容宁呢,总是想让他高兴起来。

可惜“想让他高兴起来”的慕容宁,并不是持剑一夜的父亲。天剑烟雨难得为此等小事操烦——他知会厨房,一桌菜只做茄子。整顿晚饭落针可闻。慕容胜雪站在椅子旁,没动碗筷。慕容烟雨吃得香,吃完就要离席。慕容宁忙隐蔽地扯了扯小侄子的衣袖,低声——没那么低声——劝道,“胜雪,这样到底不像。你就软下一口气……”

“软下一口气”。自然,经过多年验证,慕容宁的建议总是能奏效。所有人都该对老头软下一口气。至于老头呢——低头看着褶皱的衣袖,慕容胜雪想老头不会做他会做的事以外的事情。这样说未免迂回。实际上,老头会做的事情,就是叫人服从——无论在释放善意还是恶意时。“凭什么”几乎脱口而出。但即使是年少的慕容胜雪也未免觉得这三个字太孩子气了。他抬起头望向他的父亲。“不。”

“宁弟别管他。”慕容烟雨一振袖,气势如利剑出鞘,话出口却是置气,“关在房里饿他三天,恁爸不信还能饿出个‘不’字。”

老头说要饿三天,自然半点折扣不能打。时间上不能打折扣,其他方面则未必。厨房按一日三餐把剩下的茄子热了端给他。慕容胜雪按一日三餐把原封未动的茄子摆在门外。

大少爷此前不知道“饥饿”的滋味。饥饿在损耗他的身体前,先一步磋磨了他的理智,搅得他在满室的茄子气味中漂浮回忆。天剑慕容府的历史上,不缺壮烈的死。据说——这就是说,慕容宁曾经讲故事给他听——在他出生前,府内曾有叛乱。大家族内部自杀自灭杀个沸反盈天血流成河。慕容胜雪还不够年长——不够刻薄——并不感到其中滑稽之处,只是本能地觉得“壮烈”二字似也没那么壮烈。他暂且无法真实地想象沸反盈天血流成河是什么模样。或许就像慕容宁带他去听戏时那样,铿铿锵锵红红绿绿喜气洋洋。戏剧化的壮烈的死原来是这样,慕容胜雪算是听过。而他亲眼见过的,是丝毫也不戏剧化,更不壮烈的死。

 

慕容烟雨的妻子比他年轻得多,也衰老得快得多。老头是不会老的,或者说老头始终是一样的老。双亲中的一方是慕容烟雨,自然而然地,慕容胜雪从小就更依恋娘亲。他总是想娘亲是世上最爱他的人——虽然娘亲从未以“爱”这个字眼,或是任何字眼,说出口过。但娘亲帮他梳头发,捋平他领口的褶皱,看着他身上的伤疤流眼泪。这是世上最好的一种眼泪。有这一种眼泪,慕容胜雪就能够说服自己,被老头打也是一项英雄行为。

从他记事起,娘亲似乎总在生病,绵延太久的疾病让身边所有人都习惯了。慕容胜雪甚至一度认为连娘亲本人也习惯了。娘亲不叫他学打打杀杀。所以在她身边时,慕容胜雪就不想剑戟、武功、老头,只虚靠在她肩膀上,等她摸一摸他的头发。这也是世上最好的一种温存。有这一种温存,慕容胜雪就以为自己不需要战胜任何人。

娘亲一辈子没有战胜过任何人。最后——同那些勇武的戏剧化的人一样——她自然也没有战胜死亡。但在病中,长久的病中,她也长久地表现出凛凛的庄重和尊严。在妻子的葬礼上,慕容烟雨对前来吊唁的遥星闵月夫妻说,“她走前没有受太多苦。”那一瞬间,挑走一支白花,慕容胜雪对自己的父亲感到轻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羞耻的孺慕,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他感到自己有资格蔑视慕容烟雨。

是娘亲给了他这种资格。

最后守在她身边的是慕容胜雪。而慕容烟雨那时就站在屋外,练剑。重要的不重要的时刻,他总是在练剑。断续的越来越短的清醒中,娘亲仍然理一理他的领口,摸一摸他的头发。她最后一次醒来时,慕容胜雪看出她以超绝的意志维持了口齿清晰和面目庄重。过度紧绷的庄重令她的面孔显出些狰狞。“胜雪。”她说。慕容胜雪靠近她身前,将手递给她。过度紧绷的庄重令她掐住慕容胜雪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里。慕容胜雪也紧绷身心,等待她稀少的——或许是最后的话语。

“胜雪。”她掐得更紧些,“我太苦了。”

老头做任何事都是刚硬态度风雷做派。老头那样执着地坦荡地毫不感到羞耻地用下三路的言辞辱骂几乎所有人。老头自己没有种。

“你没种。”摸一摸雪白的蜷曲的花瓣,慕容胜雪说,“懦夫。”

 

“我三岁能剑,舍弃所有。”烟尘上下,天剑锋锐强横,似乎能斩尽一切来敌,“每日心中,只一剑字。”

在慕容宁口中,这场剑诀似乎有深远的意蕴。慕容胜雪不知自己该学会什么。天剑之强横喝不退他。然而他连退数步,好像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胜雪?”

他向慕容宁摇摇头。离家数年,他发现脑海中的慕容宁和眼前的慕容宁有所错位,于是两者都变得面目模糊起来。由今忆昔,连当年的慕容宁也变得面目模糊起来。通常而言,慕容十三也像他的诸位兄长一样,是刚硬如同剑锋的大侠客。真不知世所谓“大侠客”和慕容府内部的标准是否一样。慕容烟雨不是“父亲”是“老头”,而慕容宁呢……刚硬如同剑锋的慕容宁不会对他说“不”。

当年他饿满三天。慕容宁破门而入冲到他身边搂住他,观其衣衫不整形容落魄,一时倒分不清忍饥挨饿的是谁。刚硬之人连怀抱都硬邦邦。心智沉浮中,慕容胜雪也懒得挑剔那么多。慕容宁一面喂他水米,一面快速地,然而又极其轻声地反复说,“你为什么就不肯……你怎么就不肯……”

娘亲是个病人——娘亲始终是病人。她活着的时候,慕容胜雪总担心多加一指之力,娘亲就要不堪忍受,崩碎飘散。如今娘亲不在。世上除了她,就没有病人了——没有人再被慕容胜雪心怀惴惴与爱惜,当成病人。他按下慕容宁手上的食物,脱力地砸进慕容宁怀里。轻飘飘的双手似乎有万钧气力。他捏着慕容宁的手腕。

“宁叔,你摸一摸我的头发。”

慕容宁就摸一摸他的头发。

“你捋一捋我的衣领。”

慕容宁就捋一捋他的衣领。

“你别说话了。”他向着慕容宁仰起脸,“你为我流眼泪。”

慕容宁头一次见他笑得这样甜蜜,锋锐的甜蜜叫人心神震悚。怀中人只是个稚嫩的少年人。如果他习得使用这种甜蜜,或者不需要学习,甚至不需要有所意识,如果他愿意……

慕容宁感到羞耻。

灼热的羞耻逼得他掉下了眼泪。少年人吻他的嘴角。

长久的年岁里慕容胜雪心想亲吻一个姑娘是否也是同样——这样紧绷这样刚硬,这样酸涩。更多的时候他想老头,想老头的叱骂拳脚和那柄剑象征着懦弱的剑。这样想,让他能够怀抱一种英雄式的进取心。他无数次地咀嚼一个未来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时刻——用老头最引以为傲的剑打败老头,然后告诉他,“你是个懦夫。”

这样遐想,支撑少年人渡过无数艰难日夜。即使在死后,娘亲仍然支撑着他。然后到今日,老头以无匹的真诚——对待对手的真诚——说,“每日心中,只一剑字。”

世事可笑且笑它,哪有这样简单的潇洒。那可笑是由多少恶意敷衍而成。忽然,慕容胜雪想起,重新想起,一件事。

饥饿中,他望向手上旧伤疤,想到娘亲的眼泪和老头的剑。那时候两者那么近,一墙之隔而已。如果是老头来到她床边,如果是老头陪她到最后呢?她也会像对慕容胜雪一样,用最后的气力划下伤口吗?她还倾吐痛苦吗?她还痛苦吗?

无边无际的耻辱涌向慕容胜雪。他想起——在饥饿中,在烟尘里,他想起,娘亲永远维持着凛凛的庄重和尊严,正是无比合衬的,天剑烟雨的妻子。

她会忍耐的,正如她一直以来为“心中只一剑字”的慕容烟雨所做的那样。

“她恨我。”他迅速地,自我放弃地,抵达了答案。老头不将她挂在嘴边,不将她留在身侧,不说思念她,也不敢靠近她的痛苦。以同样的沉默和庄重,她为老头忍耐。

“她恨我。”老头最引以为傲的是剑。为那柄剑,所有人所有情意所有痛苦,都要变得身段柔软。所有人都更爱老头。

“她恨我。”再丰盛的情绪重复太多也变得像是小孩子置气。慕容宁站在他身后,揽着他,山风剑气阻隔在外。他没有听明白,但一如既往,他作出了反应。“大哥很重视你,思念你。”他艰涩地说下去,“他怎会恨你。”

山风剑气都不足以伤害一流的剑客。慕容宁正是那样一流的剑客。他俯身看他的胜雪,感到指尖一阵麻痹,继而是爬满全身的刺痛——慕容胜雪又笑得这样甜蜜。

“我不稀罕老头重视我思念我,也不想听他的事。”他拉过慕容宁的手臂,环抱在怀中,“宁叔是最懂我的人。”满脸嘲弄,真是柔情万种。

 

巧木宫终年灯火昏暗,烟气隐隐。慕容胜雪本不偏爱这里的风格。他接手后还没来得及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但现在看来,灯火昏暗烟气隐隐,庸俗得正合适。手掌按在慕容宁的胸口时,慕容胜雪心想爱一个姑娘是否也是同样。想必不是同样。至少不是同样的冷酷。

慕容宁不会对他说“不”。时隔多年,这一点仍是同样。他经手的亡命水害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学得用金钱衡量人命。沸反盈天血流成河,真如热闹戏台一样无关紧要。慕容宁——慕容府的大侠客——只肯反反复复地说,“别再惹宁叔生气了。”

“宁叔还生气吗?”他又摸一摸慕容宁的腰侧。无所避让的颤抖坠在他的掌心。慕容宁急喘着说不出话来。

“老头想要教会我什么,由宁叔告诉我吧。”叹息被分割得细细碎碎的,“告诉我他如何重视我思念我,如何爱我。”

“不、不……”不知该归类作语言还是嘶吼。慕容宁一瞬捏紧他的手腕,真正施力前又痛苦地克制了力道。温存如此痛苦。慕容宁摸一摸他的头发,又轻贴着他的胸口,“我……是我……”

不知是为他的痛苦还是他的忍耐,慕容胜雪吻他的嘴角,没有让他将话说完。

积习使然。事已至此无可转圜。慕容胜雪终究更喜欢——只喜欢——不形诸任何字眼的“爱”。这种爱曾让他确信自己有英雄豪气斩得断世上最好的剑。如今又让他学会了自嘲。人生路漫长,英豪气短。学会了自嘲,他就可以走下去了。即使到现在,娘亲仍然支撑着他。

慕容宁不是沉默的人。慕容宁永远有话可说——用以填补沉默。他不说情分,荒唐至此,本无颜面谈情分。久久地将慕容胜雪抱在怀里,他只是重复着——以独属于他的超绝的意志和忍耐,“回家吧,胜雪,和我回家……”

退路虽有,前路却无。倏忽之间,慕容胜雪便接任府主。慕容府久未这样人员齐整,久未有这样的大事。整肃姿态容易显得隔绝。身在家中,身在这个他此后要保护要承担的地方,慕容胜雪心有远意,漂泊游移。而从今往后,或许更早之前,一切就不可避免地滑落。英豪气短,事无好坏,只是庸常,庸常,庸常啊。

如今慕容宁会揽他在肩头,在断续的话语里藏过或者忍过不可言说的字眼。大少爷生有一副面无表情时也像是不高兴的脸容。慕容宁终于有漫长的时间,让他高兴起来。大少爷也有贴心之处,故意提起些琐碎之事,显出高兴。

“我不要吃茄子。”

“宁叔再去嘱咐厨房一遍。”慕容宁说着摸了摸他的脸颊,起身离去。

虽说人到中年再挑食也不可爱了,然而浪子想妈妈,总是静悄悄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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