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笑谈

重度攻控。

【离雪】通天

离雪七夕活动 12:00



流水畔,青石上,天地倒悬,慕容胜雪的出逃计划失败。

以失败打头未免丧气。将时间节点稍稍往前挪,慕容胜雪的出逃计划,有一昂扬奋发的开头。他新换了一台小排量的山寨雅马哈。虽是小排量,又是山寨,但外壳酷炫,排气管还做了改装,特意换成碳排,开起来声音震天很是夸张。这两年近郊的农田被逼得一步步退却,然而草腥气和化肥味仍然顽强地蔓向城中。震天声响中,近郊飘来的气味被他赶到身后,他一路窜进高低宽窄不一的柏油路。天气一热,柏油路又拱起开裂。人在城中骑摩托,有越野之趣。居民楼虽在道路两旁,但一则路窄,二则晾衣杆旁逸斜出如同树林疏密遮在眼前。新摩托刚上手,慕容胜雪握龙头握得死紧,同时又乱晃,整台车走S型躲避。来往的自行车电瓶车纷纷向他按铃。铃音相送,他一路驶进古镇景区。

景区不收门票是大大的失策。但凡门口有人拦一拦,慕容胜雪不至于落到这样凄惨境地。小城是否真有千百年悠久历史矜雅文气,身为当地人,慕容胜雪并不很清楚。一路冲进景区,他只知道青石板路和摩托车相当不匹配。轮胎拼命打滑,正巧滑过路旁青苔,摩托侧滑,他被高高抛上空中。

流水畔,青石上,天地倒悬。临街居民倒淘米水在地上,浸过他的车轮胎,继续蔓延到河边,几个小孩正偷莲蓬,拱桥下乌篷船上,船娘唱歌,他的爱车山寨雅马哈在歌声里轰然倒地,他也四肢张开被摊饼一样抹在地上。身下真如锅底抹油滚烫顺滑,趴地之后,他又出溜了一段,脑袋昏昏像被人用打蛋器打过。小城是有千百年悠久历史矜雅文气的。证据之一是,昏沉中,一柄油纸伞撑在他头上,伞柄竹节清凉凉,握伞的手清凉凉,递来一句话,“兄台不必行此大礼,小心中暑。”

“……大师兄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呢?”莫离骚收了伞,蹲下,偏过头看看他,又偏向另一边看侧翻的摩托车,煞有介事地说,“这里没有停车位,恐怕算是违章。”

“莫离骚!”

“唉。三秒前我还是‘大师兄’。”莫离骚伸手扶起他。慕容胜雪这一跤摔得凄惨,虽是擦破,但从整条手臂蔓延到肩膀。他试着活动双手,疼得表情狰狞,连带着腿脚都不利索了,于是心安理得往莫离骚肩上靠。大热的天,慕容胜雪恨不得在头上装一顶风扇,莫离骚却穿长袖长裤,靠近时恍惚风都变得有点凉丝丝。慕容胜雪所知道的大师兄说话做事好像总慢悠悠,慢悠悠来去,太阳也不毒他热风也不侵他,实在惹人讨厌。

他抿了抿嘴唇,鼻腔里含糊出两声热烘烘的不满,愈发倾斜身体,在莫离骚身上靠了个结实。

在古镇景区兴修之前,莫离骚就住在这里,书房窗外就是河。现在,河上如梭的乌篷船飘出船歌,很是风雅。但莫离骚刚搬来的时候,河道又绿又稠,内容物丰富,可以直接供给恐怖片取景。

河景恐怖时,慕容胜雪很爱来大师兄家里玩,偷闲躲懒,躲慕容烟雨。他倒不常看到大师兄如何写文章做学问。炎炎夏日,大师兄家里也阴凉。电扇规律的细微的声响里,电视上放很长很闷的黑白片。慕容胜雪看得半懂不懂,却没有嫌过闷。莫离骚看电影。他支着脑袋坐在莫离骚腿上,摆弄桌布边缘的蕾丝,吃果盘里的奶糖,折糖纸,回头看莫离骚。在丰盛细微的声响中,他度过许多安静的日子。

这两年他人大心贪,反倒少来了。大师兄的书房和他记忆中并无二致。桌上除了三四部书翻开着,一沓稿纸压在书下外,只有孤零零一个白瓷盖碗。大师兄书房里的东西不能乱翻。慕容胜雪僵垂着两手贴着裤缝,站原地频繁换着支撑腿。他正觉得这副样子太窘迫很没面子,就见莫离骚边向书柜走,边半回身朝他招招手。打蛋器又往他头脑里搅了。他同手同脚快步走到莫离骚身边去。

“帮我挪一挪书架。”

“哦。”慕容胜雪毫无身为伤员却被支使的自觉,站到书架一边,沉气帮他一起抬。一提一放,莫离骚伸长手臂在书架和墙的缝隙中取出医药箱。铁皮箱子上红白都鲜明,在一屋子木质家具中格外扎眼。慕容胜雪下意识地虚挡了挡手臂上的伤口,好像还没开始消毒包扎,先一步又酸又疼起来。

“伸手。”莫离骚坐到书桌旁,推一个小板凳到他面前。慕容胜雪磨磨蹭蹭坐下,咬着下嘴唇想没话找话说。莫离骚驾轻就熟,取镊子夹棉花沾碘酒,指间一道寒芒,映得面容神色冷了三分。慕容胜雪咬完下嘴唇咬上嘴唇,到底没想出拖延之词,只能乖乖伸出手,夹着嘶嘶抽气声说,“没想到大师兄还会做这样的事。”这话倒是实话。“这样的事”是个模糊的大范畴。在河道由浊转清,修路拆路又修路,小朋友挣着长大的这些年里,莫离骚的书房仍是不变,莫离骚也不变,合该端起盖碗呷一口茶,提笔慢慢译他的书稿。岁岁年年,落他眉梢眼角是字墨浓淡而已。

现在这个人不提笔,只细细替他消毒伤口,眉梢染一点点笑模样,说小胜雪真是勇敢,我带你去买海棠糕啊。

“你……你要说话算数。”

 

虽说经年累月喊着“大师兄”,但慕容胜雪看去,莫离骚并没在他家老爹手下学多少正经学问。据慕容宁说,此师徒二人在小城唯一的大型超市对面的松树底下一见如故。松树底下有一家自行车维修摊头,业务专精,只做补胎和打气。满地轮胎旁边有一方象棋盘。彼时,老头正在棋盘上与人生死厮杀,莫离骚正巧推着自行车路过。摊主向他热情招手,“补胎还是打气?”

“看棋。”

摊主的热情顿时被浇熄,将满地轮胎推得更散开些,自己往树荫里避。莫离骚扶着自行车,不言不语看棋。日头晒得很。老头脚边放着玻璃杯,一杯茶大半杯茶叶,汤色深得像酱油,喝茶大口闷,落子噼啪炸响,赢得干脆利落。棋局结束莫离骚才开口,“我和你下一盘。”

据说那盘棋从正午下到日落时分,杀得难分难解天地失色。这些“据说”,都是小朋友听他十三叔老神在在半骗半编着说出来的。他知道的只是莫离骚确实管慕容烟雨叫“师父”,好似也学下棋,也和老头一起打太极、泡功夫茶。这些事,在小朋友眼里,没一项有趣。他感兴趣的是别的事。

频繁造访慕容家的同时,莫离骚也正在翻译《在轮下》。这本薄薄的译作让莫离骚一战成名。搞文学翻译,能称得上“一战成名”,自然不是光靠译笔如何忠实优美流畅。译本出版不久后就遭到了不少家长的联名投诉。投诉人指责该书毒害青少年,唇舌搬弄间要寻腥叼几笔血债,往一本小说身上扣。除了大批家长投诉,还有一人名叫霁寒霄,当年在学校里,和莫离骚倒算同门,连带着似也有些私怨。虽有私怨,但此人不搞诉诸威权那一套,而是相当高调地在报纸上发文下战帖,言称要与“《在轮下》的译者”论战。

老人家有每天看报的习惯,小朋友没有。但那阵子,慕容烟雨每日坐在藤椅上看晨报时,慕容胜雪也搬把小板凳坐在一旁。他读书识字早,读来并没多少不认识的字,但意思看得囫囵,恍惚间那些“可译不可译”、“归化异化”、“学理情理”之类的词语在他脑中变作小人书上长刀快马,这一厢三碗不过岗,那边又起倒拔垂杨柳,精彩纷呈了半个多月。他记得后来又有好几个人加入这场论战之中。不知真理是否越辩越明,总之《在轮下》的译本此后几度再版,广受欢迎。小朋友的世界简单直白。他那阵子看报,看完总沾满手满脸的油墨痕迹,毫不顾忌地拽莫离骚的白衬衫衣摆,“大师兄!你赢了是不是?”

就凭衣摆上深浅几个手指印,“大师兄”觉得要论“输赢”,自己肯定没赢。他不计较,牵着小朋友的手,走进厨房,开冰箱找雪糕。冷气一洒眼前一片白雾。莫离骚微眯起眼睛,思想挣扎了一番,将雪糕递给小朋友。吃东西也堵不住小朋友问问题。也不知是冷是热,慕容胜雪对着雪糕吹了吹,重问一遍,“大师兄赢了是不是!”

“棋盘战场分胜败。论理是不讲输赢的。”他这话说得平和——理当如此之事,他总是说得平和。而慕容胜雪抬头望那双清凉凉的绿眼睛,就见盛夏天里太阳避到云层后面,蝉也噤声躲藏,不知一霎凉意是雪糕传给他,还是自别处来。他看看手上油墨一道道黑,下意识地将双手都背到身后。

有这样双眼望万物,万物也肃然。

 

论理也好译书也罢,或许可以不论输赢。但“缘分使然”做了慕容烟雨的徒弟,莫离骚常常被老头拎到棋盘前面分个输赢。老小孩老小孩,慕容烟雨嘴上提起大徒弟没半句好话,实则挺喜欢拉着他下象棋、打太极、泡功夫茶。这些事,认识莫离骚以前,家里的年轻人们不很感兴趣。莫离骚也是年轻人,偏他学得津津有味。用慕容烟雨捋着胡子装高深时说的话,这叫“磨性子”。慕容胜雪听着很怪——人的性子也能磨该磨吗?莫非也像盲肠一样割去一段不妨事?

莫离骚从来不说“磨性子”这类玄虚中带点暴力的话。他泡功夫茶一向只作自娱,陪小孩的时候也开开心心和慕容胜雪一起喝可乐。不知年纪轻轻就会打太极会泡功夫茶的大师兄有什么魔力——慕容胜雪总是记得,大师兄带他去喝的可乐特别冰,气特别足。

小朋友的生活若只有喝气足的冰可乐这类乐事,那是万万不行的——第一条,这就让慕容烟雨斗大的拳头没了用武之地。

如果人的性子能磨该磨,慕容胜雪从小就有一宏愿——第一个该被磨一磨的,就是他老爹慕容烟雨。年少时候他挨打,家里没人敢明着拦。慕容宁会见机两头劝,劝他低头服软,劝老头气大伤身。这样劝固然是很好,十三叔帮他少挨了不少打。而做任何事情似都要与旁人不同的是莫离骚。莫离骚偶尔会带截稿在即的稿子来,陪师父下过棋,借用慕容宁的房间赶稿。他的“赶”与旁人也不同,要健康饮食作息,连续伏案半小时,要看看绿水青山,四处闲逛一番。这一逛就逛到了师父打儿子。莫离骚是空手来的,见这样场面,转道回房间,拿出足有三四块砖头厚的字典和新完成的两页译稿,两只手都伸到慕容烟雨面前,“这里有两句我还在斟酌,师父帮我看看?”

“什么鸟语?”

“鸟语……我似乎不会。”他边说边后退,一路挡在慕容胜雪面前,退到门口,“咕咕?这样像吗?”

剑拔弩张场面,莫离骚自觉给小师弟作出了好学求知好榜样。奖罚分明也是好品质。自觉做了好榜样的莫离骚心安理得带上小师弟出门,准备犒劳自己一番。后来的古镇景区在当时还没开发,各处道路多是泥地,踏在上头有些阴凉。沿街真有住在附近的人摆各类杂货摊头。慕容胜雪挨打不是头一回,被人当面拦下,还有机会出门玩,这样的体验是第一回。两个人晃晃悠悠,正好赶上海棠糕新出炉。他平常对这些糕团点心不很热衷,此刻却欢欣鼓舞,一个劲拽着莫离骚的手,“我买给师兄吃!”

“小胜雪真是慷慨。”花小朋友的零花钱,莫离骚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嘴里吃着一个,手上另提一个。豆沙又细又甜,面皮不僵不酸,热腾腾烘将上来,空气都很甜蜜。

糕团店隔壁是玩具店。慕容烟雨虽然自己爱玩紫砂壶,也爱收集好棋子好棋盘,但与此同时总说小孩子容易“玩物丧志”,因此慕容胜雪在家没什么玩具。他看店里什么都新鲜,最后站在一只铁皮小青蛙面前走不动道。店主人耐心向他展示玩法。莫离骚摸摸他的脑袋。习惯成自然,慕容胜雪先是抿紧嘴,然后一偏头,“小孩的东西。我就看看我不买。”

“原来如此。”莫离骚矮身看看货架上的小青蛙,上两圈发条,看条跳了几步,随即一脸苦恼,“可是‘小孩的东西’似乎很好玩。我想要买,小胜雪帮我保密?”他说着伸出小拇指。

慕容胜雪昂着头不看他,勾紧了他的小拇指,讲起话来心虚但中气足,“大师兄都是大人了还爱玩玩具,真……真没办法。”慕容胜雪一边说,一边反复回头,看看小青蛙,看看莫离骚。

“嗯。真是没办法。”

回家路上,还好有“已经不是小孩”,最最慷慨可靠的慕容胜雪帮他捧着铁皮小青蛙。

那天送慕容胜雪回家之后,莫离骚就被慕容宁拦住了。慕容宁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中,似乎有许许多多莫离骚不很了解的烦恼。虽然内情不明,但想到他是师父的小弟,一切似又豁然开朗。海棠糕带回家已经冷了。莫离骚大方地分慕容宁一半。慕容宁唉声叹气撕下一大口,“大哥的脾气是急躁一些。胜雪毕竟是他的儿子。”

“这是自然。师父的家事也和师父本人一样火爆。”冷掉的豆沙另有一番清雅馥郁。莫离骚细嚼慢咽吃了一口,笑着说,“可我既然是外人。在外人面前那样动手,多不好看。”

“你不是外人。”慕容宁忙道,“大哥和我都没当你是……”

“既然如此,”他鲜少打断旁人说话。此时二人手中香甜,空气香甜,慕容宁却知他说出口的不是玩笑话了。“说是非,似乎不必混杂着说里外。”

“你啊……”慕容宁以往常觉得大哥刚直太过。如今看来,他们师徒投缘不是巧合。莫离骚锐意不显,也不可屈折。

直到那只铁皮青蛙的彩漆剥落发条松动,慕容胜雪始终将它保留在身边。他总对自己说他是帮莫离骚留着的。那天回家路上,师兄的影子被落日拖得那样长,和他的影子合在一起,而师兄本人则总是间隔些许,拖着长长的影子,却一霎好似飘然去到远处。岁岁年年,河道由浊转清,修路拆路又修路,小朋友挣着长大,捧着铁皮青蛙,想这一笔,莫离骚赖不掉。

 

莫离骚自然说话算数,包扎完毕,带着小师弟去吃海棠糕。两个人回到家,慕容胜雪看到玄关多出一双鞋。他立时警惕起来,捂着胳膊随时准备装可怜装晕装骨折。莫离骚扶着他的手摆回身侧。“不是宁。”

果真不是。书架旁站着个少年人,端着本书。慕容胜雪一瞥封面,是浪漫派诗选。他一扫书桌,多了一沓纸,书稿的摆放也稍有变动。莫离骚还没反应,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耸起肩一副预备攻击的样子。“你是什么人?”

小少年被他凶得一愣,看看他又看看莫离骚,“师……师父?”

“霁云”这个名字介绍出来,慕容胜雪心觉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到哪里熟悉。他将桌上的一沓稿纸递给莫离骚,“师父,这是上次校对好的译稿。”说完,他又转向仍在仰头苦思的慕容胜雪,摸了摸鼻子,说,“霁寒霄是我的父亲。”这一句印证了慕容胜雪心头熟悉之感,却更添疑惑。霁云送了稿子,留下吃了一块海棠糕,不多坐便告辞了。他走后,慕容胜雪问,“他是那个霁寒霄的儿子?”

“哪个霁,什么?”莫离骚放下译稿看他,眨眨眼睛,满脸无辜,“谁?”

慕容胜雪深呼吸,“《在轮下》,毒害青少年。那个霁寒霄啊。”

具体情节一丰满,聪明绝顶的莫离骚立刻就想起来了。“是啊。”

“他的儿子现在是你的学生?”

“是啊。”心觉对话差不多结束,莫离骚的视线转回稿纸上,继续斟酌着译下去。慕容胜雪觉得手臂上的伤口痒痒的——与莫离骚共处,他常有这样感触,焦灼难言又无法远离。他“哼”了一声借此稳定声线,“被你用那样的语气一说,什么事都理所当然了。”

莫离骚实则不解“那样的语气”又是怎样的语气。不过他面前铅字的世界虽不催促却更紧要,学者走入乌托邦又要走出乌托邦,此外种种,懂与不懂,他就先搁置了。

他目前正在着手翻译的是《玻璃球游戏》。几天后,慕容宁果然打来电话,看来不久就要杀上门来。慕容胜雪伤得不重,几处破皮,顶多有点软组织挫伤。他听着电话又开始捂胳膊,大有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见人的架势。莫离骚挂掉电话,看着他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四下除了他们并无别人,他还是特意压低声音悄悄说,“我带你出去避避风头?”

慕容胜雪也悄声说,“好!”

“避风头”的去处不远,就在小城近郊的农家乐。农舍白墙黛瓦质朴清净,唯独老板出场架势夸张,自带干冰和灯牌,衣袖一振可以在影视城羽化登仙。老板似乎和莫离骚有些交情,上菜之后直接坐到他对面,给自己也添上一副碗筷。慕容胜雪埋头吃饭喝汤,不出意外听这两个人聊起工作来。“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够给你面子吧?”

莫离骚夹了一根青菜两片蘑菇三块肉,铺在碗里整齐摆好,“点菜吃饭还要靠‘面子’,世事真艰难。”

“天之道……”

慕容胜雪原本吃得正香,听到这个名字一愣,抬起头,忍不住脱口问道,“天之道?”

逍遥游向他笑了笑,对莫离骚说,“他就是你那个小师弟?他不知道?”说着,他放下碗筷,顺便伸长手臂把莫离骚的筷子也搁下,“你知道他不是中原人吧?他在道域读书的时候,《仙舞学刊》上总登他的新诗,他用的笔名就是天之道。我记得那些诗后来也集成册出版过。”

慕容胜雪直直看着莫离骚,接嘴道,“《行令剑围》。”

“你知道嘛。”

《行令剑围》,慕容胜雪自然知道,这部集子太过如雷贯耳。他不通诗文,读那部小集子,实感到铅字也可蕴藏纵横之意横绝盖代,因为诗意是无有疆界的。他心头狂跳,捂住胸口,想原来诗意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师兄。”他撑开五指,轻轻地用小拇指碰了碰莫离骚的手,“你后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话已出口,他又觉得不该问,生生止住了。不知为何,这句话倒被逍遥游接过去。他紧皱着眉头,“说起当年再说现在,你真是一点没变。”

诗意是无有疆界的。但将诗写出来,印出来,发表出版,疆界就太多,或许也太算不得宽敞了。年轻的天之道有锋芒毕露意气纵横的诗篇,有锋芒毕露意气纵横的自我。声名渐盛之后,囿于环境——万古不易的环境,组织上给他许多堂皇的题目,指定他如何作如何改。他留下八个字,“增删涂抹,不如不作。”离开了道域,在中原开始做文学翻译。他当时的责任编辑就是逍遥游。辗转之下,两人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合作,一眨眼又是数年。

“我不是说这样好或者不好。”逍遥游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其上提纲式写着“新时代”、“新背景”、“大变局”、“新飞跃”、“创新点”之类的字样。“你要做理论研究,大方向上妥协一些,项目更顺利,预算也充足。”他低头喝一大口汤,抬头,音色圆润饱满,“人生如戏啊,似假非真,身段而已。”

“凹身段也分真假,太辛苦啦。”莫离骚虽出言拒绝,看来却不生气——饭菜香甜环境清幽,没什么可生气。他细嚼慢咽吃饱喝足,搁下碗筷,出言真心实意,“我习惯悠闲,吃不了许多苦。你辛苦。我悠闲些,慢慢译好手头的书就很好。”

牵着莫离骚的手一起离开的路上,慕容胜雪心头又是慌乱又是满涨,无端地觉得自己有些懂得师兄了——师兄也太好懂。他身边这个镇日悠哉做翻译的莫离骚,和锋芒毕露的天之道,又有哪里不同呢?

“老头说学泡茶能磨性子,”他突然提起,“大师兄,这是真的吗?”

莫离骚听闻任何问题都不嫌荒疏。他眨眨眼睛,思考了一番,“‘性子’又不是老茧,能靠加些热水花费些时间就磨掉吗?”

慕容胜雪的胳膊好得差不多了。他提着打包的土鸡汤,忽然雀跃起来,晃晃荡荡,又昂首又叉腰,“对嘛,我也觉得!”

 

“避风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不假。但能避一天是一天。慕容胜雪这次的原计划是拽上莫离骚,出城直接上高速。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结果他出师未捷摔了胳膊。当地人都知道古镇是为发展旅游业新建的景区,都当它没什么看头。莫离骚不是当地人。他在这里住得怡然自得。这一趟慕容胜雪在他家白吃白住他也没什么不乐意。他慢慢地译着《玻璃球游戏》,与此同时仍要保持健康饮食作息,连续伏案半小时,要看看绿水青山,四处闲逛一番。

他们乘上乌篷船听船娘唱歌,正巧撞见几个小孩偷莲蓬。邻街的玩具店铺面变得亮堂了不少,卖风筝、拨浪鼓、紫砂撒尿娃娃。风声过堂,鼓声玲珑,大红澡盆里几个紫砂娃娃朝天喷水。慕容胜雪喉头艰涩。忽然莲蓬的清香船娘的歌声石板上拱桥下水上云下的一切都无能令他平静下来,单一只小青蛙在他胸中不知疲倦地蹦跳着,害得他额头冒汗腿发软,双手不听使唤。

他紧紧捏住莫离骚的手,说话和牵手一样用力,“你还记不记得……”

“师父来了,快跑。”和莫离骚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慕容烟雨中气十足的大喊,“给恁爸站住!”

青石板既崎岖又易滑。慕容胜雪又不肯松开莫离骚的手。两个人惊心动魄跑到家门口停着的摩托边上,莫离骚把头盔抛给他,他急中生乱,往头上一按没戴稳。震天发动声中,头盔滑落在地。飞速行驶中,老爹——以老爹为圆心的,家庭中,生活中的一切烦恼都抓不住他。他抱着莫离骚的腰,分出心思想原来大师兄会骑摩托。他攥紧了莫离骚的衣角,又松开,又攥紧。

“怎么了?”莫离骚微微后仰,身体靠在他怀里,耳朵凑近得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别怕。”

“当然……不怕。”“不怕”归“不怕”,但不戴头盔还是很危险——太危险了,引得他心思动荡难平。他不再攥衣角,稳稳地揽着莫离骚的腰,几不可察地一点点靠近,再靠近。转弯处人声车马忽然,蝉声大作,水流涌起,莫离骚压了压速度,不露痕迹地避开些许,仍然腰背笔直,正视前方。

一团勇气付诸行动又落在空处。慕容胜雪又开始攥衣角。稳定的前行中他心绪飘忽无有疆界——

想人生的大起大落/真如打开冰箱看到/一罐可乐;

可定睛一瞧却是/无糖的;

唉声叹气着/喝一口/还是/没气的。

无糖又没气,说坏也不很坏,仍然是黑色的甜味的水。可少年人不想做黑色的甜味的水。如果是莫离骚打开冰箱,慕容胜雪想做有气的冰可乐。

躲过初一又躲过十五,终究不能天长地久地拖下去。那天回去之后,慕容胜雪摆摆胳膊,诶呦诶呦叫,说自己伤势加重,半截骨裂半截骨折总之是大问题,非得再休养一阵不可。莫离骚原话转告慕容宁。电话那头的慕容宁头也疼胸也闷,认命地想办法替亲侄子打掩护。

在莫离骚翻译《玻璃球游戏》的最后那几天,慕容胜雪也站到书架边,拖着“伤手”,读浪漫派的诗歌,重读《行令剑围》。完稿那天,门口的摩托车不见了,慕容胜雪本人当然也不见了。莫离骚将书架上书籍的摆放复归原样,重翻一遍译稿。翻到最后一页,月至中天,其下一切,都是澄澈不容遮掩。于是莫离骚想听一支简洁的歌,看一场繁复的电影,或者见到慕容胜雪。

窗外,引擎轰鸣声响得有些夸张,于是可爱。克乃西特来到现实世界。莫离骚放下稿纸,空出双手,走向窗边。慕容胜雪就站在窗边,戴着头盔,手臂上少说缠了七八层绷带,作得不很逼真,于是可爱。他双手拢成半圆,递到莫离骚面前——手中是一只彩漆剥落的发条青蛙。

“伤还没好?”

“还要很久。”汗珠子闷在头盔里又痒又热。但慕容胜雪知道自己能够继续等待——莫离骚就在面前,他乐意长长久久地等待下去。

本来如此,诗成并没有大神震怒,也没有山崩地裂。原来只有一个人为他送来一只小青蛙。可莫离骚却想,如果他现在不接过来,少年人只怕要缠着夸张的绷带,长长久久地站下去——无论大神震怒,还是山崩地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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